轉載:問題的具體感
整個樂生爭議讓人覺得沒有什麼具體感。你看到很多紀錄片,看到很多影像紀錄,但是就 算保留下來了,當你想像到之後的畫面,就還是忍不住納悶;你也看到很多說帖,你看到很多慷慨激揚的修辭,但是說實在,你也實在很難被這種修辭打動。就算是 在這個敏感的時刻,在樂生的周圍甚至發生了火燒山(而且是周錫瑋親自去視訪樂生院的同一天耶,順道一提,台北縣網站上的這篇〈縣長探訪樂生 院民:讓樂生人決定樂生事〉實在是太歡樂了),你會一邊說你只能懷疑是有人刻意縱火為之,心裡實際上是暗暗咒罵某些人手段的卑劣,但是這一把火也不能夠讓說帖裡的印象更為鮮明。
例如,你這個星期已經收到了無數次的轉寄,告知你這個週末有一場訴求是保留樂生療養院的遊行,遊行的主軸是「以生命捍衛樂生」,你就實在不知道這是 什麼意思—「以生命捍衛樂生」?到底是怎樣用生命捍衛呢?去參加一場遊行就是用生命捍衛嗎?在火災發生的時候,說要用生命捍衛的人,有去捨身灌救嗎?而寫 下這種文案的人到底是希望提供怎樣的畫面呢,難不成是像香港電影裡頭演出的1927年上海之春那樣,台北縣政府在拆除樂生療養院當天,會開進裝甲運兵車輾 過人群,還是架設起機關槍向手無寸鐵的人民掃射,但是人民還是手肘勾著手肘構成人牆,一排又一排的在轟然嘶叫的馬達聲與硝煙中倒下…如果不是,「以生命捍 衛樂生」的背後,又應該是怎樣的畫面?
而你看到「學生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的身體」這樣的文字,不知道為什麼,你想到「範馬勇次郎」這個名字。
相對來說,新莊的交通到底有多糟糕,這個問題卻是何等的具體。上週末因為想換一張讀書用的書桌,所以我在板橋從捷運新埔站轉乘只有週末發車的新莊 Ikea接駁車,跨過大漢橋,去中正路上的Ikea看看有什麼好桌子。下午六點回程的時候,因為接駁車一個小時才一班,所以我到對面,在捷運工程的鐵皮籬 笆旁邊,等三重客運的淡海板橋線公車;在公車來到的時候,整條三線道上都塞滿了車,加上前方路口又是紅燈,所以在內線道的公車沒有辦法移到最外線的公車站 牌前停靠,你就看著司機就在最內線把車停下,打開車門,示意乘客就這樣上下車,而在外側的兩條車道上,不少機車還在車陣中鑽動。我不敢上車,但是身邊一對 快要四十的夫婦則是各牽了一個八歲還是十歲的孩子鑽過車陣上了車;我不知道「用生命捍衛樂生」是什麼意思,但是在那個當下,我應該是體會到了怎樣用生命見 證新莊的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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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台北縣政府的百分之四十幾的保留案,與文建會的百分支九十保留案比較,你也看不出來兩者之間到底有那一個比較好,你也看不出來那個方案保留了原本 的院區就值得支持,分明兩個都很糟糕。斤斤計較於保留比例的多寡,捷運需要延長多久的工期,需要另外花費多少經費,以及工程到底可不可行的,一邊說樂生議 題不是算數學,卻一邊也在算要保留四十幾還是九十這種數學的同時,你總覺得有個根本問題被忽略了—與捷運機廠共構的園區,真的是適合居住的地方嗎?你自己 會想要住在捷運機廠旁邊嗎?
就拿網路上報刊上可以看到的百分之九十方案來看,就算改變了軌道運作方式,保留了現在的幾棟房子與幾棵樹木,但是並不影響機廠的位置,也不影響軌道 就從與樂生療養院接壤的山坡下經過這件事,想來在這樣的共構之後,如果你從樂生療養院看過去,軌道就在你的腳下走,每隔不到幾分鐘就發車,周圍還有著各種 高壓電線或變電設施,新大樓的位置同樣好不到那裡去。而在台北市捷運局對於機電設施的相關問答中,對於機廠與環境之間的關係,也只給了這樣的承諾:
15.機廠之存在是否會降低周遭環境品質,而使生活品質受影響?
答:機廠之設置,除了任務需求外自然會考量對當地環境之影響評估;其設計及建造均有嚴格規定與要求須符合本國環境保護各種相關法規。16.機廠之運轉是否會產生噪音而影響附近居民安寧?
答:噪音之產生實無法避免,但在一定之距離內其噪音值須符合環保規定。
如果說強迫搬遷是剝奪人權,從平房搬到鋼筋水泥大樓,是搬到一個並不適合漢生病患居住的環境,迫遷是一種暴力,但是,繼續住在這樣的環境,總讓人覺 得也並不會有比較有人權一些。如果說高樓大廈並不是原本樂生院民習慣的地方,是一種不習慣,換言之,就是相信大家都會很習慣你家旁邊就是捷運機廠(有沒有 人願意去捷運關渡機廠或土城機廠的軌道旁邊打個帳篷住上個三五天,然後分享住宿心得呢?)。
而就說帖裡頭來看,樂生院民習慣的環境,是平房,是充滿盎然綠意的自然環境,所以要保留樂生院;對我而言,這種理由實在是沒有什麼說服力。就同樣的 理由,讓樂生院民搬走應該更好—從空照圖來看,台灣還有七成左右的地方還是綠色的,把幾大山脈扣掉不說,台灣就沒有別的地方是個可以蓋平房的自然環境嗎? 新莊這個地方真的這麼好嗎?
而與其要考慮怎樣與捷運機廠共構而不會有噪音與污染問題,研究這種工程的難度與解決之道,那,為什麼就不能去埔里Long Stay呢?那邊可是台灣政府設計給外國有錢人來台灣終老的地方呵。不然,花蓮壽豐那個地方如何呢?宜蘭冬山河畔如何呢?在台灣,非要住在新莊不可,才有 人權?
目前可以看到的是,樂生療養院的周圍環境,已經受到了捷運機廠的破壞,而在一些要保留樂生療養院的聲音中,你也覺得,保留的方法與保留的初衷是根本 背道而馳,這些意見看來不是要保留樂生院的什麼,而只是先不讓台北市或台北縣政府破壞,好讓樂生院可以留下來讓他們自己破壞。例如,你從網路上看到這樣的文字:
「要讓新莊市民感覺到樂生的存在對他們有利,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請所有去樂生參觀的人,務必到附近的商店消費,並且一定要 對他們說,『如果以後樂生消失了,大概也不會再來這個地方了,因為這裡什麼都沒有。』 進一步,做一張消費地圖,因為時間緊迫,可以從一條巷子調查起,再慢慢擴大,告訴附近的商家,樂生免費幫他們做廣告,因為樂生裡面沒有餐廳,只要來到樂生 的人,樂生會給他們消費地圖,請他們到地圖上有的店家消費。」
用參觀的人潮促進消費啊。—奇怪,樂生療養院到底是一個給老人家終老的地方,還是動物園?(既然已經把剛彈花燈送到樂生療養院去了,要不要順便送兩 隻國王企鵝去呢?而這樣一張消費地圖能夠引起多大的消費效果,以「參觀」與「位在捷運底站」這兩件事情來看,你也可以用動物園站附近的消費狀況做一評估。 當然,如果有很多人去消費,那狀況是更糟。)一方面是為了保留樂生,所以希望很多人來參觀,但是真的有很多人參觀的話,那又是一個適合居住的環境嗎?你自 己會喜歡很多陌生人在導覽下來你家參觀嗎?
這陣子你去一趟樂生院,可以看到的是,在這一頭是口口聲聲要捍衛樂生院的人,開著轎車從大門駛進五米寬的山坡路,看到在代步車上的院民如何閃避車 輛,另外一頭,有人拿著吉他在唱歌,周圍是一群穿著牛仔褲的少年郎在圍觀,一面圍觀,一面扔擲了滿地的煙頭—說到煙頭,這裡不是應該是個醫院嗎?
而如果你希望我根據人權啦、正義啦之類的口號,訴求的目標,卻是要讓人居住在充滿噪音與污染的一個準動物園裡,拿出生命來捍衛(即便我真的不知道到 底是怎樣拿出生命捍衛),那,我當然同意人權,也同意正義,但是你的人權不是我所了解的人權,你的正義也不是我所認知的正義。目前的樂生院區已經不是什麼 「最後的樂土」了,除非把正在施工中的捷運機廠統統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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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樂生療養院除了是院民的家園之外,也是古蹟。文化的問題與人權的問題應該分開來看,是不是住在古蹟裡頭與有沒有人權也沒什麼關係,總之,樂生 院的爭議大概就是幾個問題組成的:如何讓捷運機廠能夠在符合施工規範下(並且能夠盡早)完成,如何能夠讓院民在適合的環境下居住,如何能夠盡可能保存最 多、最大的樂生院古蹟。
照這樣看來,無論是百分之四十幾的方案或百分之九十保留方案,都不能夠完滿解決這樣的問題,尤其是,只要是與捷運機廠共構,都不能夠說是好的居住環 境。另外一個解法是這樣:現在的樂生院,拆,但是慢點拆,要有計畫的拆—先去另外找一塊風水寶地,然後把現在樂生院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統統搬過去,按照原 本的規模形制再重新組合起來(這樣,能不能夠稱為百分之百保留方案?)。
反正樂生院留在新莊也沒有意思,你說樂生院多有價值,但是當地人看來既不了解也不領情,換言之,樂生是有價值,但是沒有多少位在當地的價值,保留樂生的議題也是操作成全國性或是國際性的問題,留在當地也沒有什麼意思,而樂生院的價值,也應該是要處在一片好山好水中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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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大學同學,外號「阿亮」,一兩個禮拜前的週末也跑去樂生表演自己創作的歌曲,其中有一條叫做〈小國際歌〉,大抵就是把〈國際歌〉的歌詞配上了龐克的旋律。聽到「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這一段的時候,總覺得萬分諷刺。
你想到有人一邊說這是一場為了尊嚴而戰的運動,而為了尊嚴而戰的方法則是跑去向蘇貞昌下跪。你想到「讓樂生人權決定我們的總統人選」這個活動,一邊 唱的是〈國際歌〉,另外一邊則是希望能夠有個聖君還是明主出世扭轉之前的政策,而檯面上的總統候選人—有的在副總統任內說過「你們賠得起嗎?」、有的當過 台北市長主管過台北捷運、有的當過台北縣長、有的當過行政院長,每個都跟樂生院今天的局面脫不了干係。
當樂生問題變成百分之四十幾與百分之九十幾兩個方案中選一個的時候,同時意味著,議題整個窄化成是人民從政府中的兩個機關部門選一個而已—是支持行 政院或是台北市捷運局這邊,或是文建會這邊。而這樣的運動打著正義的旗幟,是不是也就意味著,政府裡頭有一個部門比較正義,而另外一個部門就比較不正義, 而要解決政府對於人民的不義,要仰仗的是政府內部出現一個現代海瑞。如果要為樂生演一部戲,我覺得戲目應該是布雷希特的《高加索的灰欄記》。
要求公開審議百分之九十保留方案是好的。但是要求公開審議的意義不該是建立在指責行政院這樣一個上級機關如何否決文建會這個下級單位的提案上,或是 在一月的某個立委召開的公聽會上某些部門說要公開審議但是出爾反爾…諸如此類某些團體與行政機構的承諾上,一邊叫嚷著沒有公開審議,另外一邊對於什麼是公 開審議怎樣公開審議也說不出什麼名堂,只說應該要有審議文建會方案的公聽會或座談會,但是誰又知道這種公聽會座談會在體制上具有怎樣的位階。問題該是在, 怎樣的公開審議才具備真正民主的基礎與政治上的效力。
或這麼說好了,公民與政府之間的關係不該是沒有什麼氣量的在到底是百分之幾或百分之幾之間拉鋸,一場公民運動的論述也不該是在捷運軌道到底應該多彎 還是多傾斜上面爭執,而應該是個大是大非的是非題—保留樂生院,到底是要、還是不要。人民的決定是要,誰管你台北縣政府與行政院之間在權責上是什麼關係, 管你那麼多工程上的細節,各級政府統統請按照人民的決定做。
這個政府是很退步,但也沒有道理因為政府退步,所以希望明君出世、跑去下跪、還是支持政府裡頭某個部門可能出個現代海瑞這種退步作法就正當,退步不能夠對抗退步,退步只能夠跟著退步起舞。—為什麼要用生命捍衛樂生,而不是去連署公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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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絡歸納成幾點:
雖然我也不喜歡搬家,但是我更不想住在捷運機廠旁邊,所以我不會贊成讓人住在那樣的環境。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或許這兩天樂生可能面臨拆遷具有急迫性,但是我實在不喜歡那種「就要拆遷了,做什麼都好」而不問「應該怎麼做」的那種態度。所謂,明其道不計其功。
最後又是一句成語:愛之足以害之。
From:zonble's promptbook-問題的具體感